赤裸的腳在搖搖、晃晃。裙擺隨著從窗外吹來的微風飄動。

是的,他明白她向來不喜歡穿奢華艷麗的衣裙。她總是自嘲自己早已上了年紀、不留一絲青春時花容月貌的痕跡,但儀表卻仍然打理得整潔清秀,仿佛依舊期盼著那從未歸來的人回家、回到她的身邊。

他任由視綫被那道鐘擺般搖晃的身影奪走,如同催眠一般,腦海中任何思緒都被染成一片空白。生日蛋糕盒從懷中松落,摔在地上發出沉悶響聲,可卻無人顧及——

「…!」

他突然驚醒,隨後發覺自己正坐在公交車的座位上。車窗外一片橙光暮色,遠處傳來的「晚霞減淡(夕焼け小焼け)」的悠揚旋律告示著現在是下午五點左右。

男人看到手心中緊緊攢著的羊皮紙邀請函,被噩夢攪亂的腦袋才終於變得清晰了一些。

這戴著紅色圓眼鏡,頂著一頭亂蓬蓬黑髮的男人名爲黑川曉,是個家境貧寒的大學生。

他前些日子遇到了一位奇妙的英倫紳士,聲稱要給他一份高時薪的兼職,并邀請他拜訪那位紳士的家,接受這份兼職的説明。

黑川曉當時一聽到「高時薪」,想也沒想就屁顛屁顛地答應了。但現在冷靜下來又覺得,不論是那位打扮得就像是從什麽電影中走出來的紳士,還是這份工資高到不合理的兼職,其實都萬分可疑。

該不會是傳説中的「暗黑打工(闇バイト)」吧…?

初冬時分,天總是黑得很快。公交車開往的方向越來越偏僻,窗外景色中的燈火早已不見,只有一片愈發繁茂陰森的樹林被冷色車燈照得慘白。

…要不他還是回家算了?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吧?

就在黑川曉越來越坐立不安的時候——

「磅!」

隨著一聲巨響,公交車突然刹住了車。黑川曉被嚇得直接從座位跳了起來,司機也不禁為眼前的慘景驚呼出聲。

 


 

「一個突然跑到公交車道的小孩,就在剛才,被這輛公交車撞死了。」

這個消息被司機以顫抖的聲綫傳達。似乎再過一陣子,警車和前來交接乘客的公交車就會抵達。

儘管現在只需要耐心等待,但黑川曉卻十分如坐針氈,周圍的其他乘客亦是如此。

司機在駕駛席上沉重低頭扶額,嘴中偶爾會漏出幾句焦躁的隻言片語。有幾個好事的乘客見司機魂不守舍,竟肆無忌憚地溜到車頭,拿手機拍下了車禍慘景的照片。

(嘿嘿,這麽刺激的照片傳到SNS肯定會有很多點贊轉發吧~)

(加班到深夜,怎麽還遇上人身事故了…)

(好煩,快點讓我回家休息吧…)

(我如果進牢了,妻子和女兒該怎麽辦?人生毀了…)

周遭之人腦海中的負面情緒如洪水般灌進黑川曉的耳中,就算他下意識地屈身緊緊捂住雙耳也屏蔽不住分毫。嘈雜的巨響猶如無數根鐵針貫穿他的腦髓,折磨得黑川曉不想繼續多呆在這裡一刻。

黑川曉自認平凡,但他唯獨有一個就連母親也沒能察覺到的特殊之處——

他可以聽到別人的心聲。

這個是與生俱來的能力,從小一直如同無期的酷刑折磨著他,就算抗拒也會毫不留情的把他人的情緒和思想強塞進他的腦海中。

黑川曉顫抖地掏出手機,見時刻越來越逼近和那位紳士約好的會面時間,又確認到會面地點其實並不算遠,從這裡步行幾分鐘就能抵達。

於是他深吸一口氣,立刻拖著沉重的身體從敞開的車窗逃也似地跳了下去。

被留在車上的乘客見狀,立刻交頭接耳了起來。

「警察還沒來呢,那人怎麽就擅自下車了?趕時間嗎?」

「瘋了吧?就算再趕時間,我也不敢獨自面對一具躺在深夜公路上的橫尸啊!」

「就是説啊!出了這種事故,他難道不覺得和人呆在一起更安心嗎?」

司機依舊憔悴地坐在駕駛席上,沒有注意到這邊的騷動。

 


 

黑川曉從公交車的窗戶跳下,雙脚落地的瞬間,便感覺一片寧靜立即席捲了過來。

儘管落地失敗摔倒,膝蓋和臉火辣辣地在痛,可黑川曉卻為扎在腦中的鋼針被拔除的快感而感到舒暢安寧,方才一直緊蹙的眉頭鬆開,嘴角也不禁勾起,閉上雙眼享受了一會。

沒有任何嘈雜,只有昆蟲鳥獸那空靈的歌謠。這種環境對他來説實在是太難得了。

然而當他意猶未盡的起身睜眼環顧四周,才發覺這并非寧靜,而是死寂——

那四肢殘缺的男孩就躺在冰冷的瀝青上,一頭白髮被鮮血染得殷紅,觸目驚心的肉沫在晦暗的深林公路上飛濺得滿處都是。半睜藍眸中的生色早已消失殆盡,映出了一輪空洞的月蝕之月。

儘管不是第一次看到遺體,但黑川曉還是被刺激得忍不住乾嘔了一下。

那男孩深邃的雙眼,就那麽的直勾勾地看著他、心無旁騖地看著他。他覺得自己的目光就像是被那具殘缺的身體黏住一般,一時間竟無法動彈分毫。

萬籟俱寂。

黑川曉盯著越覺得——血花狂亂綻放的、純潔的、猶如斷臂維納斯一般的模樣,其實,很——

停住!

黑川曉猛地拍打了自己的臉頰才回過神來,恰巧拍到剛才摔出的傷口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為剛才腦海中冒出的想法感到後怕,這,這是十分褻瀆的想法。哪怕只有一瞬也天理難容。

黑川曉狠狠的甩了幾下頭,希望把剛才的想法甩走。他心懷愧疚的為男孩肅立默哀片刻,隨後快步奔向了自己的目的地,特意走了一段山路繞開了慘劇現場。

 


 

一座古樸雅典的洋館屹立在黑川曉的眼前,想必這就是那位英倫紳士的家了。黑川曉安撫忐忑不安的胸口,剛下定決心打算敲門,邀請函就忽然閃著金光從口袋飄到了他的眼前,隨後化作了一把鑰匙。

黑川曉急忙地接住落下的鑰匙,被這異乎尋常的現象嚇楞了。沒來得及搞清楚狀態,神使鬼差地,他用鑰匙直接打開了洋館的門——

「您就是教授的客人嗎?」

黑川曉看到在門口迎接他的男孩,本來就驚愕的雙眼不禁瞪得更圓——

他竟然和方才遭遇車禍的男孩,長得一摸一樣!

不,准確的説,這男孩和方才遭遇車禍的男孩的相貌之間還是存在著細微的差別——比如瞳色——眼前的男孩眨了眨猶如太陽般金亮的雙眼,疑惑的看著直接愣在原地的黑川曉。

(這位客人怎麽一副見到了鬼似的表情)

男孩的心聲毫不留情的傳進黑川曉的腦中,刺激得黑川曉猛地的拍了拍自己的臉頰,終於把驚訝的表情糾正回禮貌的笑容,對男孩道:

「您説的教授應該是指布萊克先生吧?我聼他願意給我一份工作,所以受邀前來拜訪他。我叫黑川曉,請多多指教。」

「我是盧卡斯・盧米埃爾,布萊克教授的養子。請進。」

盧卡斯禮貌的鞠了一躬,隨後帶著黑川曉進入了這棟洋館。

洋館内被哥特式的複雜紋樣裝飾,照亮室内的只有此起彼伏的懸浮蠟燭;挂在走廊的古典肖像畫一個個都字面意義上的栩栩如生,有的向他熱情的打招呼,有得則是嫌棄的冷哼一聲就躲在了幕簾背後;脚邊掃帚和拖把就像生物一樣自己在勤勤懇懇的打掃衛生。

黑川曉跟在盧卡斯的背後,看著就像是從什麽魔幻電影蹦出來的這一切,嘖嘖稱奇。

兩人抵達到了走廊盡頭的客廳跟前,黑川曉一隻脚剛踏進客廳,就突然看到頭頂突然寒光一閃!

黑川曉后退一步躲閃開那道劍光,擡頭就看到一具鎧甲手握一把砍向地面的洋劍,宛如女鬼般慢慢地轉頭看向黑川曉。

看著鎧甲的雙眼突然紅光一閃,黑川曉下意識地發出一聲沒出息的慘叫——就在那時,盧卡斯揮了揮手杖,那鎧甲就安靜了下來。

「抱歉,這孩子第一次見到您,以爲您是入侵者所以就亂了分寸。」盧卡斯一邊道歉,一邊揮動手杖將鎧甲移回原位。

「啊哈哈,沒,沒事!」黑川曉急忙打哈哈。

兩人坐到了客廳的沙發上,盧卡斯指揮著漂浮的茶壺給兩人倒了一杯紅茶。

「布萊克教授現在還在大學處理事務,可能需要勞煩您再等一會才能見到他。」

「好的,我明白了。」

黑川曉看著這個禮貌的男孩點頭一笑——這個穿著一身英倫風的復古西裝,神情淡漠的銀髮金眸的男孩方才走路其實有些踉蹌,年紀輕輕卻拄著一根黑金色的拐杖。黑川曉感到心疼,卻聽到了男孩帶著不屑的心聲:

(這位客人怎麽一直稀奇古怪的?就像是第一次見到魔法一樣,丟不丟人?)

「魔,魔法…!?」

黑川曉剛驚叫出聲就立刻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黑川曉有一個獨自的人生規則——那就是不能對別人的心聲做出反應。

自幼能聼到別人心聲的他,其實童年時代根本分不清心聲和話語之間的區別。人人都需要隱私,而童年時的黑川曉卻總是將他人藏在内心深處的、不希望暴露的想法直接脫口而出——這似乎讓周圍的人感到不寒而慄,導致他從幼兒園到小學都一直被周圍的同學忌諱孤立,直到初中開始才給自己立下了這個規矩。

黑川曉感覺心臟怦怦直跳,緊張地看向緩緩開口地盧卡斯。

「是的,在這間洋館裡您可以自由地使用魔法,并不需要隱藏。畢竟,這裡并沒有任何人類。」盧卡斯接下話題理所當然的説到。

盧卡斯看著眼前這個明明比自己年長不少卻看起來不太靠譜的黑髮男人,喝了一口茶——教授怎麽會請這種人到家做客,看他的反應難道是人類嗎?不,教授不可能會請人類——

「魔法原來是真實存在的嗎?」黑川曉歪頭問道。

盧卡斯直接把口中的茶噴了出來。

「……您難道不是巫師嗎?」盧卡斯問道。

「巫師?那難道不是幻想中才存在的東西嗎?」

黑川曉不假思索地回答后抿了一口茶,一擡頭卻看見原先坐在對面沙發上的盧卡斯已經逃到了墻邊,表情驚恐,渾身顫抖地用手杖指向黑川曉,聲綫脆弱到就像變了人一樣問道:

「你,你這家夥是人類…?」

「孩子,你應該也是人類才對吧?」黑川曉反問道。

盧卡斯瞳孔一縮,透過這個黑髮男人的紅眸仿佛看到了那熊熊燃燒的火刑架上、被面色猙獰的烏合之衆圍住的魔女閉眼承受著粗言穢語的景象……刻骨銘心的記憶蘇醒,盧卡斯雖然早已雙腿發軟的跌坐在地但手杖卻依然指向眼前的男人,虛張聲勢的對他吼道——

「我,我是巫師!不要靠近我,人類!」

黑川曉一開始對盧卡斯的反應感到莫名其妙,但看到盧卡斯的閃回記憶——沒錯,黑川曉不但能聼到心聲,還能看到對方在情緒激昂時閃回的記憶情景——黑川曉腦中赫然浮現了一個單詞——獵巫。